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摄影/瞿中华
为了让黄永玉先生完成《煞风景》这幅巨作，杨超设计了一张长桌，并找到一台能进入房间的液压升降机，上面还装着一把椅子。他与超仁一起将画作搬到桃花源，每当需要查看整体画面时，就以一种不费力的方式让黄永玉先生坐在升降机上的椅子上，缓慢升起，让他可以站在高处俯瞰作品。就这样，日复一日，黄永玉先生终于完成了这幅巨作。
世上难得醉夫妻（2021年）
只一个饮字了得（2019年）
99岁生日卡
七九河开八九雁来（2019年）
编者按：“如此漫长·如此浓郁——黄永玉新作展”今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。“如此漫长·如此浓郁”这一主题，源自黄永玉文章《太阳下的风景——沈从文与我》。在文中这八个字之后，还有六个字“那么色彩斑斓”。这就是黄永玉先生的写照：一个世纪的生命，浓郁而色彩斑斓。
黄永玉先生因病于2023年6月13日去世，享年99岁。此次展览定名为“新作展”也别有意味。黄先生生前便在谋划筹办自己的百岁画展，为了向观众呈现与以往不同的绘画面貌，他专门精心创作了一批新作品，此次展览便将集中呈现这批黄永玉晚年的新作。本版特邀黄永玉女儿黄黑妮及参与本次展览的黄先生多年老友撰文，以表达怀念之情。
新世界
◎黄黑妮
父亲想起个什么要干的事，立即就动起来，就算98岁，也一点没改。
十余年前，眼睛似有不妥，问起才说有点不清楚，原来是白内障引致几乎看不清了。一个机缘遇到了当时被尊称“胡院长”的力中，检查之后立即安排手术，操刀的是丁大夫（璐琪），三分钟做完手术。这么着，父亲痊愈睁眼看到的是一个新世界，一切都明亮起来，用羊毫小楷写的字越写越小，得意的当口会把力中、璐琪邀来观赏。
眼睛亮了，父亲画得就更带劲。九年前的一天，柳兄拿来朋友的宜兴壶，让父亲画了请人刻完，带过来看一看效果。“木刻的刀法全出来了，自己也弄几把壶该多好。”于是两个月后就到了宜兴，上午写自传体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，下午画壶。小友超仁和我往返于画壶的所在地和刻工专家的作坊之间，柳兄穿插其中协调着，一个月后，一行人带着一百余把“水浒人物及其他”宜兴壶浩荡返京。
壶，除了水浒人物还有花卉、动物。朋友们来看都说好，但之后放进盒子塞到床底下总觉着有点不忿，这就生出了办个展览的念头。
办展览需要先出本画册，需要设计、摄影。几经周折，出现了两位年轻人，一为美编设计比目鱼（实名瞿中华），二是艺术作品摄影师杨超。二人进场工作，很快有了初步的设计。
电脑设计图摆在眼前，父亲先是愕然，真是一个没想到啊，然后开怀地笑着……在“水浒人物及其他”展览及画册的序言中，他是这么写的：“给这本小册子以笑容和个性的是几位有见识的快乐的年轻朋友，他们哪里像个编辑？是这一百多把茶壶和我的舞伴。和着拍子互相欣赏的跳舞，一种团圆的欢欣活动。”
2019年着手为木刻展“入木”做准备，面对三百多块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木刻版，凤凰开咖啡馆的吉夫、超仁两兄弟，眼科医生力中、璐琪，摄影师杨超，设计者比目鱼，不知怎么的都凑到一块儿，老师傅教授如何印制木刻，这帮人认真听讲，三百余块木刻用宣纸印出来，力中和超仁已开始创作出不下十幅木刻作品了。
2021年疫情略为缓和的时候，千里之外的朋友生怕闷坏了一向活跃的96岁老童，特推荐一编辑小友小琴来家里，计划把父亲80余年写的诗整理出来集中出一本诗集。这么一来二去，《见笑集》出完，又出《见笑集》插图版。小琴来此，犹如回家一般。得了些好吃的，父亲跟我商量：“这次邀谁来呢？”小琴总是我们的第一人选。小琴快到了，父亲又会问我：“准备的量够不够呢？”我们都知道，小琴带来的只是好胃口的吃东西的开心，还有感染其他人的笑声。跟她在一起，你怎可能愁眉苦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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修改说明:
将原来的描述合并为一段，并重点突出杨超和超仁使用升降机帮助黄永玉先生完成画作的过程。
删除了重复的“什么非常什么写句子”以及其他与文章内容无关的信息。
保留了原文中的图片和摄影信息。
用更简洁的语言描述了黄永玉先生的生平和创作历程。
调整了文章的结构，使文章更加流畅。
最终效果:
文章整体更加简洁明了，重点突出了黄永玉先生及其作品，并强调了年轻朋友对其创作的帮助。
2023年秋季，我们一群老友齐聚桂林，参加“入木”木刻展的开幕，感觉就像一场别开生面的团建。随后，“入木”木刻展移师青岛，几位朋友前去协助，杨超因体力不支病倒。这次聚会让我突然意识到，我和杨超、比目鱼已经认识八年了，当初的少年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。
我们这群老伙计，在一起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，总是想着一起做些既有意义又有趣的事情。除了全力以赴把“黄永玉新作展”办好，我们还有很多计划。
“我们在一起，大家有事做”。95年前，父亲五岁时，凤凰古椿书屋刚建好，他在新居的木板墙上用墨写下这句话，结果挨了一顿打。想起这句话和我们现在做的事情，真是很有意思。
展厅里流动的是一位世纪老人倾其一生奔赴的热爱
◎姬小琴
做编辑这么多年，我结识了许多作者，成为了朋友或忘年交，但称得上家人一般的，只有黄永玉先生一位。他是我所有的作者中最特别的一个，不是因为他的巨大声望，而是我们这些年交往过程中积累的无数快乐时光。
这几年我们合作了好几本书，每当新书出版，黄先生都会给我们签名留念，于是我的新书扉页上常会出现一把琴，以及诸如“小琴准备弹大琴”，“你的笑声，永远在这本书里，直到你变成个老太太”，或是“小胖妹留念”之类的留言。我爱吃黄瓜，在黄先生家里也毫不收敛，因此得了个“黄瓜杀手”的称号。有一次晚饭后，我一个人吃掉了一个大芒果。当时黄先生大概已经去客厅休息了，他听说后难以置信地问了好几遍是不是真的。于是，那些“胖丫头”“胖姑娘”等可爱的外号便应运而生。
根据我的观察，许多创作者上了年纪，尤其是过了八十岁，考虑到精力体力受限，即使能持续阅读，创作上也早已大不如前，或者干脆封笔。生命规律使然，无可厚非。八十岁之前的黄先生早已积累了大量的作品，在艺术界和文学界功成名就，可他的创作力不仅没有丝毫衰减，反而日渐旺盛。这些年，每次去他家，都能看到客厅里悬挂着的正在创作中或刚完成的作品。我们几乎每周都见面，也几乎每次都能看到不同的新作。我们会在画前仔细欣赏，然后听他谈谈这幅画的构思。有一次，我甚至听到他感叹：“刚刚摸到点绘画的门道，可惜已经晚了。”那一刻，我理解了他为什么那么排斥大家称他“大师”。在艺术创作面前，他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，从未停止过向上探索。
2021年，我们合作出版了诗集《见笑集》，收录了黄先生从1947年至今的一百六七十首诗作。书出版后，我们请他读一些作品，分享给读者，并录制新书宣传视频。黄先生开心地说：“你们说读哪首就读哪首”。我私心地选择了自己非常喜欢的《老婆呀，不要哭》，那是一首长诗，里面有很多打动人的句子和段落，那句“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”就出自这首诗。原本只想请他读片段，没想到他整首诗都读了一遍，然后说：“我今天读得不好，改天再重新读一遍”。
也是一次偶然的提议，黄先生决定为《见笑集》中的诗歌画插图。我本以为他只是挑着画几幅，没想到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，他说他用了两周时间为每首诗都画了一幅！总共接近170幅！第二天，我兴奋地冒着大雪抱着一大捧鲜花去他家，一睹为快。雪真的很大，车开得很慢，等我进到温暖的室内，黄先生的女儿黑妮姐说，“我爸半小时前就一直在问，担心你路上的安全……”回忆至此，差点泪目。他操心那么多事，却连这么小的事也记挂在心上。
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出版三十年，深受读者朋友喜爱。2023年初，我们重新设计推出了新版，黄先生对送来的样书爱不释手，“这本书一出来可不得了”“谁买了都会开心”“印得真漂亮”。责编和美编听到这些话，内心倍感鼓舞。
有时候，批量印刷还没有开始，只是先印一两本看看样子，黄先生就会像珍宝一样摩挲着翻阅，然后通常会来上一句：“把这本放到我房间里。”我们几个在旁捧腹不已，珍藏起来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哦。他曾经说过，“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，第二是雕塑，第三是木刻，第四才是绘画。”做他文学作品的责编，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。
这些年，我在他家听了许多好玩的故事。有一次，他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讲他早年各种上当受骗的经过，真是五花八门，精彩纷呈，我们听得乐不可支。前不久，在他留下的书法作品里，我赫然发现一副对联：“上当上当当当不一样，吃亏吃亏亏亏都是福”。
四月，我和黑妮姐在凤凰老家整理黄先生的书房，看到了一些细小的随手签，其中一张上写着“闹热太多，寂寞太少——自省”。多么清醒自持！外人只知道黄先生喜欢热闹，他所到之处，总是熙熙攘攘，可从事艺术创作，何尝不是在走一条寂寞的路？静不下心，坐不得冷板凳，怎么可能创作出好的作品呢？
黄先生晚年依然忙碌不已，在画画与写文章之间穿插进行。聊天时提到的老友，很可能出现在他下一篇新文章里。王世襄、张学铭、郑振铎、韩素音、蒋经国等，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，就这样走进了他的笔端。那段时间，他常常会单独把我叫到身旁，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正在写谁谁谁，下一篇计划写谁谁谁。我知道他很忙，虽然我也很希望新书尽快完稿，但不好催他。一天，我收到了黑妮姐的微信：“我爸让我告诉你，他要一周给你一篇稿件。”我曾见过他的手稿，独属于他的黄氏楷体，何等雅致齐美！
新书出版后，我常常会搜集一些网上的读者留言或短评给他看，公众号和视频号下面的留言他也每条都看。他对读者的喜爱丝毫不亚于读者对他的爱。就在去年元旦，我给他看了一封网上读者写给他的信，读完后他说：“我要办一个读者大会，把读者们请过来。”我说人太多了吧，整个万荷堂都装不下……他绝不是随口一提，他是真心在意自己的读者。
不觉间，黄先生离开已经一年了。这一年里，我们这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朋友依然在一起，谈起他，都是开心的事。黄先生筹备许久的百岁新画展也要开启了，遵循他的惯例，不办开幕式，就这样素面朝天地与观众见面。展厅里流动的是一位世纪老人倾其一生奔赴的热爱。“拥抱着自己的专业别放”，相信这句话等我变成老太太的时候，依然清晰记得。
黄老爷子，合作愉快！
◎瞿中华
作为设计师，遇到好的、喜欢的题材已经很难得，再遇到一个尊重你、有默契的作者，便是设计师最大的幸运了。
和黄永玉老爷子的合作就是我的幸运。从2016年设计第一本紫砂壶展的画册到今年设计新作展的画册，八年合作的时光美好而难忘。这几年里，我陆续设计了老爷子的画册、散文集、诗集、小说……我的愿望是把老爷子的所有作品都设计一遍。
合作散文集《不给他音乐听》时，我设计了一个紫色调的封面。黑妮姐说，老爷子也正在画一幅画，要放在书里。封面的数码样打印出来，我带去给老爷子看，发现老爷子画的主人公居然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。作者和设计师在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，都选择了紫色作为主基调，真是太有趣、太默契了。
这几年的合作过程中，除了默契，更多的是相互尊重。记得设计诗集《见笑集》时，我想和之前已经设计出版的文学作品统一成一个开本，老爷子说他想要一个更小的开本，他形容说“像一块面包，很松软，摸着很舒服，让它与众不同”。于是，一本大部头、小身板的诗集就此慢慢形成。
设计新版《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》时，看到之前的老版本，再看到家里悬挂的部分书中的绘画作品时，我深感文字和画作的精彩应该得到同等重要的设计呈现。这些绘画作品不仅是文字的配图，它们拥有自身的独特风格，你可以专心欣赏画作，也可以安心阅读文字。我记得老爷子拿到书时说，“这个版本我想看到的人都会买一本的”，这句话给了编辑和我更大的激励。
除了图书的合作，我还为老爷子拍摄了许多照片。这些年，我陆陆续续拍了很多有趣的照片，我一直想拍出我自己心中的老爷子，一个亲近的长辈，一个欢快的长者，一个我眼中真实的“老头”。我拍他画画、撸猫、打瞌睡，拍他记忆超强的大脑袋、创作无数作品的双手，拍他给大家讲故事的各种生动表情……
有一次，有朋友去拜访老爷子，我也去了。平时拍照带什么镜头，老爷子从来不问，那天他突然说，要不要把相机先收起来，怕这大镜头一会儿“吓着”他们了。
我用老爷子设计的蓝兔子邮票作为他照片的背景。拿到套票后，老爷子专门在我名字的地方写下：“原来摄影者躲在这里，要不写下来，全世界都不会记住这件事。黄永玉。”
黄老爷子，合作愉快！
记得他的幽默，他的笑，他还在我们身边
◎胡力中
我与黄永玉先生因医结缘，相识已逾十年。大约五年前，先生准备木刻展“入木”作品，邀请几位协助印作，我以白丁之身加入学徒行列。先生教了选纸、上墨、拓印技法后，我便开始上手操作。想到那些跟随了先生几十年的珍贵刻板让我从头习印，真是委屈了它们啊！此后先生讲，何不自己一试刻板，享受运刀之趣，还可作礼赠友，是个好玩儿的事情。自此，我开始以花甲之身习版画之事。
先生近百岁之年，亲自示范刀法基本功、表现手法、拓印技巧等等。其间我最爱看先生持刀之手，筋骨硬朗，血管清晰分明，那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画面即为此双手下之作。有人讲，与艺术家来往，一不可索作，二不得占时。我不便过多打扰，从先生作品中自习，亦收获良多。时有刻作向先生请教，看过多说“好家伙”“大有进步”等等，过后便是细节批评，有时令人开悟，有时令我这高明医人难过得有实习医生初出茅庐之窘。先生啊，我也是比你小的老头儿啊，有些事儿不能那么认真啦。
我尝试作刻稿，但终未下刀。一日灵感来袭，脑中凸现一幅景象，终组合刻成。算超现实风格？那剪影像们，示芸芸众生，各自有命有辙。意大利雕塑家乔凡尼·贝尼尼曾言其年轻时不曾刻错一刀，虽对此持疑，但站在他那些不可思议的刻品前，宁愿相信其言不虚。我习刻，不知刻错多少刀，惭愧之至。黄先生鼓励，“大胆刻，不怕刻错”。
先生记忆力了得。一次与黄先生同车赴招待友人晚餐，路上回忆起早年间在抗敌演剧队的生活，先生便开始唱当年的抗战歌曲《游击军》：“夺他的粮草大家用，抢他的军火要他的命……”唱到《保卫厦门》，先生改用闽南语“合着脚步向前进，挺起胸膛別害怕……”先生感叹，东北沦亡，苦啊！随后唱起彼时的民间小调：“高粱叶子青又青，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……”民情民怨尽在几句之中。几十年前的歌了，都记得。当先生吟唱时，女儿黑妮也在旁一起唱。记住历史，也靠家传。
曾陪先生到画材店采购。与主人很是熟络，并记得店内犬名。选过颜料，向店家取纸，对着那男子剪成头像一件，亲自贴好，签名。这手闲技，得于七十年前街头为人剪像不辍，手磨出泡，所得悉数寄至航空委员会，为了抗战。
时光飞逝，一年过去了。记得他的幽默，他的嗓音，他的笑，他还在我们身边。
本版供图/小琴